齐八爷不见了踪影。
齐府上下团团乱,伙计都找到张启山这里,张启山只让他们稳住盘口的生意,别的不要操心。
别的人不操心,张启山可是要操碎了心。
自那日梦里见到两个“齐铁嘴”,他便已知道,这些天在齐府醒来的的那人不是齐铁嘴,现下闹失踪的这个也不是齐铁嘴——真正的齐铁嘴,竟是一直没有回来过。
齐铁嘴那日也跟他说,那继子将他拖进了幻境里面,自己则以齐铁嘴的面皮出去长沙了。
当年齐铁嘴早就看出三老爷家那事缘由在于丧风煞,却没有说破,也没有想法子去救他。最后要走了,心里不忍,才忍不住多说了一句“许家还有变数。”
“给各个房间里贴的符,镇的就是夫人的魂。”齐铁嘴冷冰冰地说,好像事不关己似的,“夫人心善,尚且不成厉鬼,只是想告诫家里人,小心还有血光之灾。我那符纸贴上去,夫人的魂近不了,自然就不再入梦了。”
张启山不明白齐铁嘴既然已经看穿,为何不出手相救。眼看张启山要问出口,齐铁嘴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。
“佛爷,那继子心怀怨恨,就是要取我性命。将我拖进这幻境,若是他能逆了这术法,让我成了他的纸人,我便无还手之力。”
“我还不能死在这里,佛爷,你得帮我。”
张启山只觉自己被拖进了一个巨大的谜团,却还不能去问谜底。
但不论齐铁嘴怎么算计,不论齐铁嘴怎么被算计,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这个算命先生给救回来。
不愿去多问正邪,想要这算命先生性命的人,张启山绝不留在世上。管他有天大的冤屈。
自从齐铁嘴被困在幻境里,张启山恨不得整天都睡在床上,去幻境里找齐铁嘴。
渐渐的,张启山发现自己再睁开眼,就总是在那新落的宅院前庭里。
前庭里枫树围了一转,红红的叶子轻轻摇摆。站在这楼下,张启山就看到那大敞开的院门,和天上蒙了雾的弦月。
张启山正想直奔齐铁嘴香堂,却发现一踏出院门,外面的景色都变了样,仿佛是几十年前的老长沙。
张启山又转过身去,自家宅院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街上的景象就如前一次的一个幻境,热闹非凡,可人人手上不过都是重复的动作。两个小男孩街上在追逐打闹,前面那个都跑远了,后面那个撞了一下张启山的腿,赶紧又追了上去。
这回没人在后面扯他衣角了,张启山赶紧三两步追上去。可还没追多远,街景又仿佛变了个样子。
面前是一处巷子里面的宅院。门庭虽不宽,可张启山一眼就看出来,宅院从这雕花木门到院内布置都很是讲究,并不是普通人家。
张启山走进去,一路走走看看。屋子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和两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说着什么,张启山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。绕到后面的庭院,他看见一个孩子正坐在石桌前练字。张启山凑过去看,那孩子眉清目秀,白净的脸有些圆润。张启山越看越觉得眼熟,仔细一想,这五官和齐铁嘴那么相似,莫非正是齐铁嘴小时候?
张启山一抬起头,就看到院子那头墙角站着另一个小孩。那孩子看齐铁嘴坐在石桌这里,急急忙忙就想跑过来,不想在碎石里滑了一跤摔了跟头。张启山怕那孩子额头嗑在碎石堆里,连忙几步上去抓住那小孩的手臂,却不想那小孩的手反倒一紧,抠得张启山手腕都生疼。那小孩抬起头来,好像是想大声的喊什么话,可张启山一点声音也听不见。
只从那唇形读出来,小孩大喊的是救我。
也不知道是冲着张启山,还是冲着那背对着这面的齐铁嘴。
张启山还没来得及反应,这一切又从面上消失了。
他看见自己站在一个房间里。窗外一支树枝横横伸过来,上面堆满了白雪。屋子里齐铁嘴才不过十来岁,安安静静跪坐在床头边上。齐铁嘴父亲艰难地伸手招了一下,嘴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他说。齐铁嘴赶紧凑上去,听了一会儿又抬起脑袋看着他爹。他爹握着他的手慢慢失去力气,垂了下去。
齐铁嘴又退回床头边跪好。
一动不动好一会儿,张启山看见齐铁嘴他爹又伸手招了一下,齐铁嘴又凑了上去。
这反反复复几次,张启山才反应过来。这幻境里不同时间空间扭成一团,怕是只有这一段落在这里。
齐铁嘴他爹又招招手叫齐铁嘴过去,张启山连忙也凑过去听。齐铁嘴凑得很近,张启山只能蹲在一边费力去听老爷子去世前给他嘱咐了什么。
那声音太小了,张启山勉强也只听到老爷子断断续续说什么“折”“为害”“不可留”。
张启山抬起头来,发现眼前的景象又变了。
他正蹲在一条长廊上,两边都是房间的门,前边还有一个拐角。张启山站起来朝前走去,走到拐角的地方,看见穿着蓝色长衫的齐铁嘴拢着袖子,靠在墙边站着,神色清清冷冷的。听见脚步声,才懒懒抬起眼睛瞟了一眼来人。
“张大佛爷。”那人明明跟齐铁嘴长得一模一样,却微微弓着肩膀、垂着眼睛,看得张启山心里毛毛的。
“怎么是你?”张启山想了想,随即又问,“你不是齐铁嘴,你是谁?”
“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呢。”那人说,声音又小又沉,“不过也是。不把话说完,不就是齐铁嘴爱干的事吗。他不让你知道,你也就别想着要知道了。”
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是齐铁嘴啊。”面前的人挑着嘴角邪邪地笑,随即就往前面走去。张启山见他不想多说,也就跟了上去。
那人走到一扇门前,轻轻将它推开,走了进去。
张启山走进去,看见那房间宽敞,好像是宅子的堂屋。正对面摆着香烛供奉,贴着符纸。一个中年男人正跪在垫子上作揖磕头,旁边直挺挺立着的,正是一身道袍的少年时的齐铁嘴。
原来幻境是到了当年三老爷家里。
张启山想起齐铁嘴跟他坦白过,其实齐铁嘴知道这家是哪里出了问题,他也是知道化解的方法的。可他并没有说出来,反而还用符逼退了想警告家里人的夫人的魂灵。
这其中缘由,齐铁嘴不肯说。可看这继子费尽心思要弄死齐铁嘴的架势,肯定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恨透了他。
拢着长袍的继子走过去,站在那穿了道袍的少年齐铁嘴身边。他微微弯腰,拿手指理了理齐铁嘴的头发,又把嘴巴凑到齐铁嘴耳朵边。
那继子低声叫齐铁嘴名字。
“你啊,明明早就知道,这家里的梁,是被我动了手脚吧。”
“你肯定也知道,我想害死的,只是我娘而已。你明明有办法救我继父,可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好人去死呢。”
“你是不是先前又算出什么来了?真傻啊。你明明也知道,命这种东西,只要你信了、只要你知道了,它就会逼死你,就不会给你第二条路走的。”
“喂,哥哥。知道你有本事,还能从我这幻境里再逃出去。”
“下一次再见面,就送你和你的张大佛爷上路吧。”那人咯咯地笑起来,还露出一双虎牙,看起来天真可爱。
*
张启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发现天色已经大亮。
那空气里似乎都还弥漫着一股香烛纸钱的味道,张启山抹了抹满是冷汗的额头,看见自己确实是睡在房间里不错。
他一想,以往自己都是通过梦境前往齐铁嘴的幻境。怎么今天走着走着,碰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了?
张启山坐在床头再仔细想了一会儿,想起梦的最后那继子说,齐铁嘴有本事,还能从幻境里面逃了出去。
齐铁嘴逃出来了,并且把纸人重新弄回了幻境里去?
真正的齐铁嘴回来了。这个想法让张启山一个激灵,赶紧叫来副官,通知人去找齐八爷。
可人在外面找了一整天,暗地里都快把长沙城的地皮都翻过来一面了,却连齐家八爷的影子都没找到。
张启山只能站在院子里干着急。
他思忖着这镜子是个奇物。齐铁嘴手里小小一方铜镜,就能搅和虚实,把自己引到幻境里。有进有出,既然镜子可以通往幻境,那一定也有幻境的出口。
张启山在那来回踱步,正好贝勒爷从房里看见张大佛爷半夜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便在廊上探出头问他怎么了。
“佛爷,可是失了什么物?”
“镜子。”张启山脱口而出,才发现是贝勒爷在问自己,连忙“不不不”地补了几声。
贝勒爷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只见着张大佛爷心里慌乱,嘴上都变得不清不楚的,还念叨着镜子,就忍不住想捉弄他。
“佛爷这是丢了镜子,看不着自己仪容了?那多简单啊,找一池水,在夜里不也一样能照吗。”
虽然没心思和贝勒爷打趣,这话却让张启山心里咯噔一下,突然想到哪里不对劲。
在先前那个幻境里。前庭里枫树围了一转,红红的叶子轻轻摇摆。站在这楼下,张启山就能看到那大敞开的院门和天上蒙了雾的弦月。
可他现在就站在这个庭院里,往前望去,根本就望不见院门。
“副官!”张启山连忙急匆匆就把副官叫起来,“快过来,跟我一起把这堆石头搬开!”
*
原来这山石是那假齐铁嘴先前故意使来障眼的。
张启山以为这本是齐八爷原本的风水布置,竟是忽略了这一异处。
那堆石头搬开了,下面果然埋着一个泉眼。移了石头,里面的泉水往外冒起泡泡来。
张启山就想要下去,副官把他拦住了。
“佛爷别急,我先下去探一探。”
副官吸了口气憋住,攀着下去了。
等了好久,别说人,连个多的泡泡都没看见。张启山有些着急。正在这时候,张副官猛地从泉眼里一头扎出来,怀里面还抱着个闭着眼睛的人。
正是齐铁嘴,真正的齐铁嘴。
张启山连忙冲上去,从副官手里把齐铁嘴接过来。不知在水里冻了多久,齐铁嘴浑身冰冷,双眼紧闭嘴唇发紫,一丝鲜活之气都没有。
张启山抱着怀里那冷冰冰的躯体,恨不得就再也不撒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