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八】 镜中天·梦境（二）
张启山晚上放心不下齐铁嘴，就在他的床边上趴着睡了。
昏昏沉沉中睡着了，他知道自己在开始做梦。
梦里面一片浓浓的白雾，他走了好久好久，喊话也没有什么人应答。
走着走着，雾气渐渐淡了。他发现自己面前的地方正是东北，他的老家。那些木楼比记忆里都要清晰得多，几乎让他不敢相信这是在梦里。张启山站在那门口探了一眼，院子里只有些下人在忙碌，谁也没看见他。
张启山又转过身退出去，正好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站在大门外。那时的他还留着厚厚的额发，穿着黑色的学生装，眼神如闪着寒光的利刃般直直刺向自己。他与这时的张启山四目相对，也不说话，只是迈开腿就往街那一头跑去。
“等等！”
张启山见状拔腿就追。
追了好远，那少年的张启山却一点也没慢下来。雾气又渐渐围了过来，张启山只能勉强辨识出前面奔跑着的黑色身影。
跑了好久好久，天色都暗了，少年也不见了身影。张启山实在是累极，停下来喘口气，才抹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。仔细一瞧，这面前的街景，不正是在长沙城？
月亮从纱一般的薄云里悄悄钻出来一角，漆黑如泼墨的夜空里不见半颗星星。面前正是长沙繁华的街道，却一个人也没有。张启山沿街一路走过去，店铺都大开着门，灯火通明，却一个老板也见不着。
张启山心里咯噔一下，又想起了陨铜的那个幻象世界。那现在这里是自己的梦，还是一个幻境？
张启山连忙又奔跑起来，沿路去了二月红的梨园、解九的解语楼，一个人也没见着。他还路过吴老狗的府邸，里面静悄悄的，别说人，连条狗都没有。
老八呢？
张启山赶紧又往齐铁嘴府上跑去。府里静悄悄的，还锁了门。张启山翻墙进去，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半点生气也没有。他急急忙忙跑到齐铁嘴睡着的那间屋子去看，里面没有齐铁嘴，也没有趴在床边的自己。
张启山想，这要么是个梦，要么是个幻境。既然不是真的，那还是出去要紧。
可是试了几次让自己要醒过来，却半点都没用。这梦境就好像一潭死水，将张启山溺在里头。
张启山想了想，又翻墙出来，往齐铁嘴香堂的地方赶过去。
这一整条街都关着门，一点灯火都没有，看起来阴森森的。唯独齐铁嘴那个摊子大敞着门，灯火通明，倒像是在等着人来。
老八在这里？
张启山走进去，正好看见老八穿着一身蓝色长袍，往那香炉里插了一簇香。他身后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人，被屏风挡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楚。老八插好香转过去看了屏风后那人一眼，又转过头来，看着跑得大汗淋漓的张启山，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。
张启山看见屏风后面那个人好像着急地冲了出来，可还没来得及继续看清楚，张启山一下子就醒了。
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，他摸了摸自己脸颊，都还在发烫，好像真的有跑过了那么远。他赶紧往床上一看，老八还在床上睡得好好的，只是皱着眉头咬着下唇，看起来极不安稳。
张启山理了理被子边角，不小心碰到老八的手，那被子下面竟然有什么坚硬的东西。
张启山连忙掀开被子看看。齐铁嘴四指蜷曲，指节都发白，紧紧捏着枚开了盖子的铜镜。那不正是他交给张启山暂时带着的那枚护心铜镜？铜镜在张启山手里收着还没来得及还给他，怎么在这时候被齐铁嘴握在手心里？
张启山想起刚刚那个梦境，再看看齐铁嘴手里这枚铜镜，心里暗想事情不简单。
镜子是个奇物。小小一方铜镜，就可以容纳下大千世界珍奇万物。既是实物的映像，又是虚幻的反映。虚虚实实，真假难辨。
齐铁嘴把这护心镜交给他时说，镜子里可以映出各路鬼怪最真实的样子。
既然可以显真，又如何不能传虚？
那方才那个梦，难道是齐铁嘴的梦境？
张启山待天亮了，特意乔装去了一趟齐铁嘴的算命摊子。
齐家八爷卧床不起，这摊子上万事都是小满一个人在打理。这么早还没什么客人上门，小满正在香堂里打扫。那昨日点的香烛已经燃尽了，留下短短的竹签与一滩烛泪。小满正打算把新的香烛添上，张启山等他在烛火上边把一簇香点燃了，伸出了手。
“你们家八爷在家里，这簇香我代八爷替祖师爷插上吧。”
张启山把那簇香插进香炉里，又想起了白乔老大夫昨天说的那个故事。
这种奇闻怪事，张启山在老家也听过不少，不觉得稀奇。
那家人死得蹊跷，但又不是鬼上身，倒像是丧风煞。
要么是家里祖坟不好，出了什么问题。要么就是家宅风水有异，建房梁时被人给阴了。
人已去了，再追究也是枉然。张启山倒不想费力去想这背后的事情。只是想到那大夫口口声声说当年那个阴阳先生是齐铁嘴，一副笃定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浑话。
张启山想着昨天那个梦里，穿着蓝色长袍的齐铁嘴往香炉里插香，又冲着自己微笑。
还有那从屏风后冲出来的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的人影。
莫非老八跟自己说，二十八年来从未出过长沙城，是在欺骗自己？
张启山越想越绕不清，在内厅坐了好半晌，小满倒上的茶都凉了。正准备起身要走，外面来了人找他，说齐八爷醒过来了。
张启山欣喜万分，赶紧走出去。路过那香堂的时候匆匆一撇，惊觉那香炉里插着的三只香是在往下头燃了，烟灰却直挺挺留在上边，一点也没落下来。
*
张启山赶回齐府，齐铁嘴果然已经醒过来了。只是他依旧掩着被子，靠着床头坐着，脸色苍白好像没有几分生气。
莫医生来测过体温、心跳都是正常的，人也醒过来了。虽说还未完全清醒，也一直没出声，但比起张启山那时魔怔的样子可是好了不少。
张启山看着齐铁嘴醒过来坐在那，偶尔望上自己两眼，却总觉得心里边儿哪里不对劲，好像不上不下悬着块石头没落下去。
“老八，你可算是醒过来了。”
张启山坐在床边，理了理老八额上垂下来的一丝头发，指节顺手蹭了蹭他的额头，果然已经不似昨天那么发烫了。
齐铁嘴看起来还是很虚弱，也闭着嘴没叽叽喳喳的，只是抬起眼睑，隔着那小扇似的睫毛瞧着张启山。张启山心里还没落地，看着齐铁嘴这般瞅着他，竟没了往日那分心动的滋味，总觉得面前这人哪里不对劲。
张启山想起那香堂里的香，连忙低声开口就问。
“昨天来看你那个大夫，说十几年前在西南见过你。我猜他是认错了吧，你跟我说过，你到现在二十八年也没出过长沙城。”
齐铁嘴眨了眨眼睛，想了一会，摇了摇头。
“是骗我的？”
齐铁嘴点点头，笑了一下。
张启山皱起眉头。
“佛爷你别生气。”齐铁嘴懒洋洋理了理搭在身上的被子，“有的东西，时候到了才能说真话。也不是故意要骗你。”
齐铁嘴平日里给人解卦算命，早习惯了跟人说话抖半句留半句，不去点透。但跟自己熟了，从来都是自己把手往枪袋子上一按，齐铁嘴就十成十地跟自己说实话来。
这下知道齐铁嘴跟自己撒过谎，虽说不是什么重要事情，可就不知道齐铁嘴过去跟自己说过的到底几句话是真，几句话又是假。张启山动了动喉结，心里头还是不是滋味。
“那个大夫跟我说了个事。说那家三老爷，请过你去看。”
“三老爷。”齐铁嘴垂着眼睛念了一会儿，“三老爷……我记得。”
“那时候卦象有异，我才跟他们提醒说，许家有变故。”
“可最后变故不是出在老太太身上。”张启山说。
“是。”齐铁嘴点了点头，笑得有几分奇怪，“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那许家，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。”齐铁嘴仰着脑袋靠在床头垫板上，像是在仔细回忆，“三老爷的父亲是入赘到许家的。所以三老爷没跟着老太爷姓，而是跟着老太太姓许。”
*
齐铁嘴跟张启山说了会儿话，就觉得累了，张启山赶紧让他睡下休息。
在院子里走了一会，他才在齐铁嘴隔壁那间房里睡了下来。
混混沌沌中又来到那一片白雾，张启山知道自己又进入了梦境里。
刚开始又是来到熟悉的东北张家老宅，看见了少年时穿着学生装的自己。少年又开始拔腿奔跑，张启山又跟着追了上去。
原本以为又会追到那长沙城繁华的大街，却不想这一回还尚在浓雾里，少年就不见了身影。
雾气变淡了，却没有完全散开。张启山一路走一路看，这一次来到的地方不似现在的长沙城那般繁华，但仍然热闹非凡。街两边满是商铺，幡旗翻动。街上的人来来往往，擦鞋的、买药的、卖糖糕的都忙得不可开交。可张启山仔细一观察，发现这些人都在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。
在一片嘈杂不清的声音里，张启山听见了孩童的笑声。两个肉嘟嘟的奶娃娃从后面跑过来，后面那个还撞了他的腿一下。直接忽视了张启山，两个娃娃又嬉笑打闹着往前边跑去了。
张启山正想跟上去，突然感觉有谁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角。
张启山回过头去一看。拉着他衣角的，不正是刚才一路跑过去前面那个小孩子？仔细打量，这孩子眼睛又圆又大，眉毛浓密，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齐铁嘴的样子，只是下巴尖尖的，脸颊上也没什么肉。
张启山正想蹲下来看，这小孩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，看得张启山心里都有点发毛。可这小孩力气又出奇的大，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。
“佛爷。”
“佛爷……”
远远传过来有人在叫他，张启山听这声音虽然有气无力的，但确实是齐铁嘴的嗓音没错。
张启山回过头去听，再转过头时那拉着他衣角的奇怪小孩居然已经消失了。顾不得多想，张启山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。雾又渐渐地变浓，跑着跑着，张启山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长沙城现下那条繁华的街道。
一分钟也不想多耽搁，张启山直奔齐铁嘴的香堂而去。跟昨日梦境里一样，那条街上漆黑一片，只有齐铁嘴的摊子大敞着门、灯火通明。
张启山急急忙忙冲进去。
那穿着蓝色长衫的齐铁嘴站在香堂前面一动不动，香炉里的香已经燃了一截，上面的烟灰直挺挺地留在香上，一点儿也没落下来。
张启山终于看清楚了被挡住的那个人。他现在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，站在一片明亮里，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。正也是齐铁嘴，穿着那天下斗时那件深蓝色大衣。
前边那个齐铁嘴没动，后边那个齐铁嘴倒是叫了他一声。
张启山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。
白日里回到齐铁嘴宅子里时，醒了的齐铁嘴靠着床头坐着，双手都搁在被子上头，一副焉答答的样子。
齐家八爷，何时有过这种样子？
那枚紧紧拽着的护心镜，又去哪里了呢？